□ 塞 壬
2007年秋,我和郑小琼在东莞石碣参加活动时认识了知闲,一个黑瘦且留有八字须的小伙子,不太说话,他是来见偶像诗人郑小琼的。那个时候,小琼是很多打工诗人的偶像,有人大老远地跑来见她不奇怪。一见面,知闲两眼放光,很是兴奋,一副粉丝见到偶像后得偿所愿的表情。我听见他喊郑小琼为“小琼姐”,后来他喊我“塞壬姐”。
那些年,我们都在东莞写作。那些年,我们都单身,清贫,快乐。在路边吃一份炒河粉,在车站告别,打车去另一个镇相聚,在QQ群里,在诗歌论坛里,网络让我们天天在一起。但他不太说话,我也没问他做什么营生,只知道他很懂网络,我百度百科的资料就是他帮忙编写的。
大概在2011年,他让我为《大西北诗刊》五周年纪念刊写祝福语,我很惊讶他的执着。我认为,在网络盛行的时代,诗歌民刊已经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维持它需要很高的印刷费用。而我们在异乡谋生,挣的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生存的艰难,是压在我们每个打工人身上的重轭。于是我就直言不讳地说出了这个观点,意思是出网刊在论坛结集也是一样的。那些年,我见过打工诗人借钱出书,为抵饭钱,主动把诗集送给餐馆老板却遭讥讽,在工厂门口摆摊卖诗集被人围观,我真不愿意看到诗人在生存面前毫无尊严。
他真的放弃了。一路看来,我见过最傻的、最热血的、最有情有义的皆为诗人,但我却没有真正系统地读过他的诗。直到今年七月,我才收到他的诗集《在卡夫卡的树上》,这是他的第一本诗集,装帧精美,扉页上写:献给我的女儿。他的月亮。
他写的多是抒情诗。他的诗并不激烈,也不锋利,而这些却是真正诗歌的内核。因为漂泊,因为把故乡背在背上,这些诗都是生处异乡的我们特别能感同身受的。
《想象甘南草原》中,他写道:
或者仰卧在那片青绿上
同那个叫王小忠的诗人喝汉斯大啤
谈论一些与草原有关的传说
或者说一些同诗歌有关联的人和事
然后,看柔和的草原落日
迷雾中的青山和牛粪火
直到太阳睡去
月亮以他稀疏的清辉
承接照亮大地的这场使命
我们以醉的姿态开始书写自己
看看,他想象的甘南草原却是同朋友一起畅谈诗歌。这首诗有青春的浪漫气息,特别纯净。舒缓的调子,宁静的月光,两个傻小子在谈诗。这是这本诗集中少见的调子明亮欢快的诗,很有少年感意气风发的样子。
他在《我的笔尖》中写道:
我的笔尖啊
海洋与村庄,土地与爱情
生活与我
清澈的质感,传统的抒情,他的诗是一种纯正的路子,不炫技,自然流淌。
《四月五日》——
今夜的月亮是往日的一半
另一半被一个叫异乡的词遮住
从桥东遥望桥西
心是徐徐上升的纸币
月亮是他常用的一个意象,对于诗人而言,月亮的背后站着“李白”和“苏轼”们,它是诗人的缪斯,浸透了忧伤和思念。在知闲的诗里,东莞的月亮照着鸬鹚窝,照着石美、万江和荔枝林。在异乡,谁没有相同的月亮呢?我懂。
我读了很多打工诗人的作品,但知闲写得极少,这首《塑胶厂》在这本集子里特别醒目,跟其他诗风格完全不同。我猜想,这首诗有可能是受东莞打工诗人作品的影响而写就的,直接呈现劳作现场:
三十四个异乡人,在铝合金焊制
的铁皮中,随着机器轰鸣的节奏
开门,取成品,喷脱膜剂
关门。迅速,剪废料,削屏风
压边,打包装,二十三秒二,完成
每天十二个小时不间断地重复着
从晚上八点到早上八点,或者从早到晚
一堆一堆的机箱外壳或者鼠标底座
在我们的手中,像青春一样划过
灼热而冷漠,而我们无从抗拒
他罕见地把一个工艺流程堆出来,影像般呈现23秒,这是一首典型的打工诗,在这本集子中独自闪耀。他好像故意回避写这类诗作,关于那让人窒息的23秒,不愿意提及的23秒,他略过了。但是,在别的诗作里,我能感受到来自这23秒带来的伤害和阴影。
在《风景带》这首诗里,我读到这样的句子:
我们走了很远的路来到这里
把自己走成了尸体
远方不是远方
而尽头面目全非
我们很少聊关于生活上的事,朋友间,不诉苦。他把在东莞的日子说成是“鸬鹚窝的春天”。在万江,他买了新房子,我们去参观新居的时候是一个夜晚,刚出生的女儿在熟睡中,妻子眉眼很顺,礼貌地招呼客人。他比我们都先买房,先成家立业,这让我惊讶。但不久,听说他离开东莞回了甘肃老家,办起了网站,看着似乎不错。他在诗里多处写到理想与现实的纠结与煎熬。诗,到底是难以舍下的,这本集子算是一个执念。我想起多年前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因为诗歌,也因为他眼里的光,我记住了诗人知闲。我见过太多人与诗渐行渐远,而他却把诗歌看得这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