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陇东报数字报

  • 掌中庆阳客户端

首页 >
荐读 | 泥土的村庄(张丽娜)

分享到微信朋友圈

打开微信,点击 “ 发现 ” ,使用 “ 扫一扫 ” 即可将网页分享至朋友圈。

张明政 摄

村庄长在生生之土上,村庄的每一天从泥土开始苏醒。迷路的星子挂在灰黑的苍穹,油月亮还不愿退下。黎明的曙光逐渐洇开在四野,泥土睁开了惺忪的睡眼。鸡鸣狗吠声由稀疏的一两声渐次浓密,形成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声势。麻雀成群猛扎向一个院子和另一个院子。吱呀,一扇门开了。吱呀,另一扇门开了。村庄开始了新的一天。

炊烟从屋顶生出。炊烟是村庄的睫毛,在晨光中轻轻颤动。木门轴转动的吱呀声里飘出腌菜坛子的沉香。褪色了的对联残存着“人寿年丰”的字迹,承载着美美与共的愿景。土墙裂缝中探出几茎嫩绿的狗尾草芽。院墙是用黄泥夯实的,掺杂着麦秸和草木灰。

当第一缕白雾从青瓦楞间升起时,老井沿零星的青苔正在吮吸点滴露水。那些被无数手掌磨出凹痕的青石井栏,像一串凝固的年轮,数着几代人的倒影,载着远去的岁月印记。矗立在井边的木辘轳,站成落寞的姿态。井窑的木桩上盘亘着被岁月蚕食掉筋骨的井绳,低垂着头,缱绻着身躯,早已没了当年的气概。古井边的土墙在春雨里酥软了滋润了,墙缝中冒出几茎野蓟正向阳而生。

春分时雨水在土坯上描绘时令的纹理,西厢房的墙根生出细密的青苔,像老人眼角未抹去的泪痕。父亲又忙着砌灶台和灶膛,黄土和了麦秸和河道胶泥土,才经得住年岁的啃噬。母亲围着黄土筑成的灶台转呀转,从清晨到夜晚、从春天到冬天,从青丝至白发,黄土的灶台供养着一家人的三餐四季。日头跌落西山,檐角挂上弯月,火苗在灶膛跳舞,火苗是黑夜的流萤。

村庄人最喜欢的莫过于土炕了,冬暖夏凉的土炕是他们一生的陪伴,几乎生命的一半时光在土炕上度过。生在土炕,睡在土炕,最后殁在土炕。在土炕出生,在面面土里洗澡,是村庄人对生命的敬畏,是最为庄重的迎生仪式。黄土可以涤荡一切。污秽、邪恶在黄土面前都会自卑。而且,黄土是生生不息的,护佑村庄所有的生命。母亲说,我落生在地坑院窑洞的土炕头。那是一个深秋的子夜,冷月如霜。落生在土炕,土炕的热情包裹了我,从此身上沾染上了土炕的温吞气息。

一个个土生土长的小人儿变成了土孩。

生在黄土上,长在黄土里,住在泥土房。炕头的泥坯上总糊着新报纸,我认字是从那些悬在土墙上的铅字开始的。《人民日报》几个大字正好对着枕头,偶尔一些水溅落在报纸上,那些工整的文字就会长出枝丫,为我幼小的脑袋插上了双翼。我躺在土炕上想天想地。想着三爷家的黄狗,想着四叔家的黑猫,还想着毛毛家那浑身卷卷毛的小羊羔……想着想着,抵不住土炕的热情就进入了梦乡。我还躺在土炕上看天看地。头顶是落了陈年旧土的洋槐椽和檩,码得整齐的椽和檩挡住了落在一个人一生的风霜雨雪。泥地上褐色的八仙桌上随意摆放着几只粗瓷碗,碗里盛满越过天窗的晨曦,碗底沉淀着夜里未开化的月光。

灶膛里的火熄了,灶台的泥墙上还留着炊烟攀爬的印痕。祖父那落满尘土的蓝布衫挂在墙角,草茎间簌簌落下陈年的土,在青砖地上堆成小小的山丘。

窦生满  摄

春风吹,一树桃花为春天写情书。西仓房的农具早已按捺不住。角落里的犁铧,铁锈与泥土结成褐色的痂。种子入土前要祭犁,选上好的土地,慎重地把风调雨顺的祷词嵌入犁铧剖开的沃土。春耕时田垄总蒸腾着白雾,农人把犁铧深深扎进黄土,翻起沉睡的土浪。燕子掠过新翻的田垄,湿润的土块在犁铧下裂开,露出神明书写的甲骨文。老牛踩着去年禾茬的余温,把蹄印种进解冻的泥土。父亲的犁铧切开黄土时,我总是蹲在田埂上看翻滚的泥浪,指甲缝里嵌着湿润的泥土,指节处泛起土腥。我反复数着那数也数不清的泥浪,泥浪翻滚,湿润的土腥气裹着草根的陈酸气,混进蒙蒙春雾里,把泥土的村庄腌渍成褐色的油光的水瓮。父亲弯腰掬起一把黄土攥在手心,碎土簌簌而下,指缝间洇出褐色的纹路,像大地裂开的掌纹。村童趴在垄边,看蚂蚁搬运遗失的麦粒,听到母亲的呼唤,如鸟雀般四散而走,仿佛刚才的热闹只是一场虚构,唯独留在土地上的一串脚印是真实的。土地在记录,土地在述说。

土地在成长。我在墙根处看见三十年前的自己,正用树枝在湿泥上画村庄,每一笔都渗透泥土的腥甜。

雨落下来,土腥味愈发浓烈。父亲说,那是土地在发芽。纷纷的雨,淋湿了为祖先献在坟前的香火,也淋湿了藏于心中阴阳两隔的念想。祖先在下,子孙在上,中间隔了厚厚的黄土。地头的坟添了一座又一座,靠近老宅的这一座新坟是奶奶的。这里一面是埋葬,一面是留恋。风卷起草屑时,我疑心那是隐入地脉的先人在咳嗽。

打麦场总在盛夏里怀孕。骄阳似火,麦子铺成金色的胎盘,麦子是农人为村庄写下的句读。嚼一嘴青黄的麦粒,麦香在此去经年的梦里延续。暮色四合,麦秸秆生成炊烟从灰瓦间袅袅升起,与山岚缠绕成解不开的结。月亮爬上屋脊时,整个村庄便沉入黄土的深沉中。夏夜里蛐蛐叫得最欢时,泥土成了温床。麦场残留的麦粒在月光下发胀,生出乳白的菌丝。守夜人提着手电筒,光晕扫过,惊起几点流萤。白日里晒得发烫的土场渐渐凉下来,裹着露水沉进酣眠,鼾声是此起彼伏的虫鸣。

村子中央的空心老柳树把根须扎进族谱。青苔爬上树根,在泥土里织着暗绿的经纬,那些年轮里藏着无数个黄昏。老人们蹲在树下等待着每一个日落,留守的孩童把心愿挂在树枝。

在土里洗澡,在土里流汗,在土里埋葬,村庄人的一生和泥土生生相息。我掬一抔黄土祈愿,只愿泥土的村庄生生不息。

编辑:吴树权责任编辑:吴树权
相关稿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