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东正
我是在白马铺的一场农耕文化节会上看见少女阿雪的。当然,这个时间远在认识白马铺之后。其时,这个阳光、亮丽,一身雪白运动劲装、一条乌黑马尾辫的姑娘,正用动听的声音口齿伶俐地对无数外地客商介绍着当地的苹果产业。阿雪在宣传词中说道,白马铺乃至近邻赤城等地的苹果在农户长年累月的照料下,已不单纯是一颗颗仅供食用的水果了,它们除了清脆香甜的口感外,还含有SOD奶蜜美容养颜的功效,阳光里的精华、大自然的灵气,都是这些苹果的充分养料,属于绿色无公害农产品。我觉得,如果不作限制,口若悬河的阿雪能把一颗苹果从孕育诞生讲到完美成熟,可能永远也讲不完她对苹果的赞誉之情。
阿雪的爷爷曾说过,阿雪以前是个木讷的孩子。
第二年的春天,白马铺及赤城连片的数万亩果园正散发着浓郁的苹果花香,我又一次告别喧嚣的市区,来到董志塬东北角这个名叫白马铺的地方。
“你一定没见过那样的情景,有些清晨或黄昏,有匹白马始终都是一副雄壮神秘的样子,独自伫立或向着日光驰骋……”阿雪不止一次跟我这样说,“你一定没见过那样一匹马,有时它像是群马中的窈窕少女,羞涩的不愿和任何人靠近,有时又像群马之首,带领身后一大群白马奔赴向前……”
就算阿雪把场景描述的跟真的似的,但塬边山沟里袅袅升腾起的缥渺浓雾,在春季的晨光里把地平线缔造出一幕如梦如幻的图画,我却愣是没有看到白马的影子。
我知道,很多年来,白马铺的农人们已经不再饲养家畜了,无论平原区还是山洼里,基本都栽植成了苹果树。成片成片的苹果园从白马铺一直延伸到紧邻的赤城乡。如此,没有了家畜的用武之地,也就不会存在真实的白马。这一点,阿雪的爷爷也曾证实过。他说,在如今的白马铺,就连小身板的家畜也都难得一见,更别说那些过去曾在土地上帮助人们耕种打碾的大型牛马了。因而我想看见阿雪所说的白马身影显然只会是一种幻想。
阿雪却还是不满地嘟囔道:“你别不信,我爷爷就说过,总有一匹白马守在我们白马铺!”
阿雪爷爷的确跟我说过类似一个地方有一种守护的话。
从白马铺的东北塬畔下山,继续往东北方向,就是那座掩藏在群山之间有名的古县城。县城历史之悠久,甚至可以追溯到夏商时期及远古的黄帝时代,因而留下了许多不朽的人文传说。阿雪爷爷和我并排站立,面向县城,郑重其事地说:“那是一只凤凰的落栖之地,有史以来一直有凤凰的佑护,白马铺,也应当有它自己的守护。”现在,我终于明白,他们都在有意向我传递着被神化的白马信息。
按照夹在古县城与驿马关中间的地理位置,白马铺的前身其实曾是唐代就建立的传递铺,承担着连接官府与民间、军队与后方的通讯使命,属于信息过往征途中的重要枢纽。至宋代,递铺与驿站职能分开,递铺专管文书传递。此后,递铺的制度不断完善,名称也在不同朝代有所变化。元代时,递铺改叫急递铺或通远铺,一般每十里设一铺,用遍布天下的密集网络,覆盖着整个国境,能将信息快速而准确地传递到每一个角落。到明、清时候,传递铺依然发挥着固有作用。传递铺的配备硬件,既有递使、马夫,更有马匹,依据传递铺的大小,人员和马匹数量不等,但至少也在30人及15匹马的规模。这些递使和马匹会根据指令,在风雨中坚守岗位,在烈日下勇往直前,一铺接一铺急速传递手头的任务。马匹清脆的铃声,便在寂静的驿道上留下了历史的回音。到清末时,各地相继改办邮局,传递铺逐渐被撤销,宣告了这个时代的彻底结束。
如果说,阿雪和爷爷都坚信白马铺一直有白马的影子,我想,大概就是那些匆忙的递使,那些飞奔的马匹,在白马铺留下了一道道不可磨灭的深深印记。
密匝匝的果树在狭长的村道两边整齐排列,花香四溢,让整个白马铺都呈现着蓬勃的生机,也使又一年的苹果丰收有了预兆。我和阿雪爷爷沿着村道漫步,阿雪则在后面蹦蹦跳跳。正当我还联想着那些已然消失的传递铺和递使、马匹时,阿雪爷爷回望远处的阿雪一眼,悄悄告诉我:“你不知道,那孩子,小时候迟钝木讷,曾发生过一次意外,爬果树时摔了下来,半天了愣是不出一声,没了生命迹象,我们当时都以为她可能会夭折,一时都手足无措,院外突然传来一声马鸣,我追出去,便看见一匹白马像是长了翅膀,飞到了半空,最后渐渐消逝不见……随后,阿雪才哇哇哭了出来。”
我问他是不是当时焦虑眼花,并没看清楚,但阿雪爷爷坚定地说:“真的,我确定那是会飞的白马!它的叫声,我们都听见了。”
“后来呢?”我问。
“后来,阿雪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聪明伶俐,乖巧懂事了。”阿雪爷爷说着,满脸激动,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向了天空。
我想,大概是因了那些历史的缘故,也许每个白马铺人,内心里都潜藏着关于一匹骏马的灵魂。传说的神马降临,为的是让这片地域拥有守护,只为让白马铺生机不断,欣欣向荣。
又一个清晨,大雾笼罩,整个白马铺深陷其中。站在曾经的传递铺遗址上,四周静谧,千百年前的马铃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因受了昨夜细雨滋润,繁花落尽的果树上,似乎也能听到苹果婴儿蠢蠢欲动、跃跃欲出的声响。我身旁用细长手指攥着一只鲜艳苹果的阿雪,再次叮嘱般对我说:“你莫是还不相信?你听说过吗,赤城就是当年清朝同治年间发生的那场陕甘大屠杀导致血流满城,才叫的赤城。”
这事我当然知道,有清楚地历史记载,无须置疑,但我还是不明白阿雪究竟要表达什么,便看着她,听她说道:“那一次,白马铺和赤城的遭遇一样,人都没了,但却有白马活了下来……”
我望着她,笑问:“这是你想象的,还是从哪看到的?到哪里能找到记录证明?”问后,我再次失笑,那么一场大浩劫大灾难,对人尚且无法统计,又有谁会去记住一匹马的死活。我顿感这孩子也许真是像她爷爷说的,当年摔坏了脑袋。
阿雪却忽然一笑,故作神秘,不再解释。
我还在迟疑之际,阿雪又突然惊叫道:“你看你看!那不就是它嘛!”
我举目望去,在阿雪举手指向的前方,此刻,在隐隐约约虚虚实实之间,一匹威武的白马仿佛从天而降,说它高大俊美也好,说它姿态完美也好,正在白马铺的上空昂头嘶鸣,身后亦有无数群马紧随,似乎要对它身下的大地进行一场巡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