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海娥
村口那株古柳,生得极有风骨。枝干粗粝皴裂,像被岁月磨出棱角的青石,默然伫立着,与远处崾岘的标识牌遥遥对望。踱步至树下,见树液自裂痕缓缓沁出,凝结成琥珀色,日光一照,竟透出温润的光泽。这光景忽叫人想起幼时祖母熬的麦芽糖——黏稠清甜,裹着柴火灶头的烟气,在舌尖化开时,连时光也慢了下来。
古柳生得倔强。根须深扎黄土,枝丫却总向着天空伸展。儿时放学,这树便是我们的驿站。几个顽童常聚在树下,听风穿过枝丫的呜咽,或是在裸露的树根缝隙里翻找藏起来的弹珠与蝉蜕,有时攀上粗枝,俯瞰整个崾岘,能看到村里的窑洞如棋盘上的棋子,疏疏落落嵌在沟壑间。不知是谁在树干刻了个歪斜的“安”字,如今早已与树纹融为一体,倒像是古柳自己生出的记号。
“安掌”二字,颇有几分诗意。《说文》释“安”为女子端坐屋檐下,透着股岁月静好的恬淡;“掌”字原指手心掬水,可陇东最缺的便是水,于是先人将山峁沟壑看作巨掌纹路,耕地和窑洞便成了掌心的痣。想来祖辈取这名字时,许是跪在龟裂的河床祈过雨,盼着掌心能托住子孙的生息。
二十年前的安掌村,蜷缩在车道乡边缘做着旧梦。土坯房佝偻着背,窑洞裂缝里漏风也漏着窘迫。水窖干涸如老妇嘶哑的喉咙,村道在雨季化作黄泥潭,稍不留神便叫人跌进更深的贫瘠里去。夜半油灯昏黄,电时有时无,麦苗总被风沙扼住脖颈,洋芋常溺在暴雨中。那时的安掌,像枯枝上的空巢,徒有个沾着水汽的名字。
如今的安掌,倒似枯木逢了春。柏油路如墨绸穿村而过,又像珠链将散落的院落串连。随便走进一户人家,拧开水龙头,清泉汩汩涌出。暮色初临时,路灯次第亮起,宛若谁撒了把温润的玉,照着广场上打太平鼓的少年,鼓点又急又重,咚咚声里,连戏台的梁柱都挺直了三分。人们执绸扇起舞,红绸掠过旁边盛开的花丛,竟比原先的社火还要鲜亮。
离村那日,又踱至古柳旁。树根盘虬处忽见微光闪烁,伸手探去,竟摸出串草茎串起的彩珠。许是哪家顽童学古人“投我以木桃”,将秘密埋在此处。珠子映着日光流转斑斓,恍若朝露折射的虹。忽而顿悟:这方土地的“安”,原不是死水一潭,倒像山涧溪流,既载得动祖辈的月光,又托得住明天的朝阳。古柳年轮里断裂的纹路,正渗出来年的树液,待某个归人蘸了,写下新的“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