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上午,我回到了一个名叫沟老的村庄。
沟老,是我自幼生长的地方。尽管我在许多地方居住或生活过特别漫长的时间,但都没有我在沟老这个村庄居住或生活的时间漫长。只有这样的地方才配得上“故乡”两个字。不论我在哪里,我都会从心底里怀想或感念这一方土地,我都会用略带自豪的口气向异乡的朋友或熟人称,我的故乡在沟老。人一旦在一个地方生存的时间足够长,而且试图把一辈子的生老病死都依赖于此,那么这片并不肥沃宽广的土地,就是我们的故乡。
我回来的头一天晚间,这里刚落了一场透雨。被雨水洗过的村庄,让太阳的光气都突然明亮了许多,让所有的庄稼都好像穿上了走亲戚的衣裳,让土里土气的村庄一下子焕然一新了。久违了,我已有一个多月时间没有亲近这一方土地了。刚刚发苗的玉米,个子还很矮小,但已蓄势拔节了。三哥刘尚善和三嫂在玉米地里锄草。我站在地畔,和他们说了一阵家常话,说了一阵庄稼的长势,说了一阵快要收割的麦子,我们的语气里、表情里以至内心里,洋溢着的都是欣慰喜悦之情——玉米那么葱绿,麦子那么金黄,瓜果那么甜蜜,油料那么稠密,我们能有什么理由不高兴、不激动、不欣喜万分呢?
远远地看见会勤哥在洋芋地里忙活。他媳妇到县城领孙子了,儿子儿媳在乡镇的小学教书,他一个人要管牛、要管猪、要管羊,还营务着二十多亩庄稼。他和我同岁,今年也是花甲之龄了,满脸皱纹,好像比我显老,但他一个人把家里地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想和他说几句话,都害怕对他是一种打扰。
沟老村的夏天,之所以热气腾腾,多亏了这些对土地情有独钟的人的坚守。南山岭头的刘建民,刚刚动用收割机收割了麦子,借着风头扬净了麦子里的尘土,此时,晾晒在土场里的麦子,被他用一把铁锨耕地似的一圈一圈“画圆”,是的,这样的翻搅有利于麦子尽快晒干归仓。他家院墙外面的十几箱蜜蜂嗡嗡嘤嘤、飞出飞进,酿造甜蜜。刘建民丢开手里的活计,把我招呼进房里,说话,喝茶。门外南山碧绿,室内谈笑融洽。他媳妇和儿子儿媳都暂居上海了。他说:“我住不惯城里人的房子,还是喜欢这平出平进的土庄宅园。”离开时,我买了他三斤蜂蜜,一为犒劳他的辛勤劳动,二为分享他的劳动成果。
我喜欢夏天的故乡。看到油汪汪生长的农作物,真想做它们中间的一员,不言不语,悄然结实。看到麦子波滚浪翻,心胸会随之顿然开阔,甚至肆无忌惮地张开双臂,大喊了几声,麦子的海洋一定回应了我或者我们——它在开镰割麦时的嚓嚓之声里,它在饱满的麦粒里,它在香甜的麦饭里。
晚饭后,我和弟弟刘立岩在村庄里又走了一圈,家家灯光明亮,户户人语喧响,他们嚷嚷着的,不是今天做过的农活,就是明天将要操持的家务。见到安毛秀嫂子在灯光下忙活,她跟我搭话说:“你回来看七妈来了。” 我说是的。她说的七妈,是我的母亲。夏天回家看望母亲,是我回家最为名正言顺的一个由头。我愧疚,我不能陪伴母亲左右,只能蜻蜓点水式的在她身旁坐坐就匆匆离开了。为此,我羡慕过村里的一个傻子,也羡慕过终生被圈养的一头牛甚至一只黑猫,甚至羡慕过一只一直在故乡钻穴安居、蠕蠕爬行的甲壳虫或者一只蚂蚁,他和它们能在一个村庄居住生活一辈子,而我为什么就做不到呢。我给母亲说过我的苦恼,母亲大度地笑了,她说:“你们总得有一条生活的路啊!”
我说过,一个人穷极一生,也走不遍故乡的角角落落。我回村的第二天早晨,夏日灼热,百鸟啼唱。我继续着我昨天未走完的路,一个人索性从塬上一直走到南山的沟底。我之所以对这里的沟沟坎坎、平塬峁岭、一草一木,爱入骨髓,说穿了,我也是一个农民——七八岁的时候,我就跟着父母下地劳动了;结婚后,我是宜工宜农的“两半户”,因此,即便曾使出过浑身的解数逃离过这里,但似乎具有神性的土地,仍然用一根粗壮的绳索,将我的肉身以至灵魂牢固地拴系在了这里。路过南岭头的一块玉米地时,一个熟识的中年女人正在给玉米施化肥,她同情地说:“你在南山的大坪上还有二亩地呢,前几年,你和你媳妇把苦吃下了。”前些年,我们必须从沟底一捆一捆把麦子背到塬上,路靠崖畔,陡峭险峻,我们冒着随时落崖的危险把麦子背到塬顶,再一捆一捆装上架子车,这才如释重负,毕竟塬上的路平坦了许多,也好走省力了许多。
后来,我耕种的大坪二亩山地退耕还林了。栽种的都是杏树。如今,这些杏树都长大了,挂满了成串成串的杏子,颜色黄澄澄的,别是一番风景——树身挨着树身,树下杂草簇拥,偶有山鸡、兔子、狐狸等等飞禽走兽出没流窜;树冠上的枝条,自由穿插,亲密无间,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在这样粗壮密实的杏树林中,我选择了一个较为阴凉、一个可以望到远处的地方坐了下来。每年夏天回到故乡沟老,我都以同样的方式长时间的这样坐过。右脚的鞋,脱下来垫住屁股;左脚的鞋,脱下来搁着双脚。我就这样坐下来,而且能心安理得地在此地坐上整整一个上午。父亲的墓园就在这座山上,刚才路过,我点燃了一根烟,插在他的坟头,当然,也给父亲的“左邻右舍”以同样的方式作了缅怀。青山依旧,夕阳年年。在此山上即便坐得再久,也不会孤独。父亲是一位农民,名叫刘好贤,享年84岁,他和那些先去的亲人们一样,在此山劳作了一辈子,把苦吃尽了,至今回想起来依然让我心疼。
把头抬起来,可晒到从树缝间洒落而下的细碎阳光;把头低下去,可观察急急奔走的蚂蚁以及许多知其名和不知其名的甲壳虫,不高不矮的青草滩间,不时会落下三四颗熟透的杏子,拣而食之,分外甘甜;若用眼睛平视呢,则是高低起伏的远山和炊烟升起的农户人家。享受吧,清静吧,悠闲吧,这些,似乎都不算什么,关健是一个人置身于这样一个硕大无比的天然氧吧里,吐故纳新,清洁肺腑,会顿然感到神清气爽、物我两忘。在这样的山上坐上一上午,感受这里的精气神,再到别处居住或生活,再焦躁的心绪都会瞬间安而宁之。
到山上割麦的邻居秦天喜惊问:“你坐在这里干什么呢?”我笑答:“呼吸新鲜空气呢!”同处一村,久未谋面,一见如故。我和他在这山上一起放羊的时日似乎还历历在目,可转眼间,我们都是两鬓苍苍的“白头翁”了。记得有一年秋天,我和他因为地畔纠纷还狠狠地吵过一架呢,那些嫌隙和不快之事,早已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荡然无存了。
这山称之为南山,原来住有七八户秦姓人家,后来他们都在塬上修房盖楼、乔迁新居了。二十多年前,每至夏季,此地庄稼茂盛,人声鼎沸,鸡鸣犬吠,牛羊成群,最是热闹了。现在,此山几家大型养殖企业应运而生,有养猪的,有养牛的,有养兔子的,规模很大,收入不菲,另一番喜滋滋闹嚷嚷的人间喜剧便再次粉墨登场……
我对故乡沟老的热爱和留恋,源于我在此地尚存五亩三分土地,尚有几间老宅旧房,尚有一位87岁高龄的老母亲。当然,还有我即便徘徊千遍万遍仍然不厌其烦的刘家胡同,还有我即便离开再久仍然能喊出我乳名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它们和他(她)们,是维系我和故乡沟老的一条纽带,是一份证明我是故乡沟老人的无字凭据。我在异乡身心疲惫收获微薄的时候,总有一个声音在轻轻地呼唤——回来吧,回来!
十多年前,我把几亩土地托付给弟弟打理了,他在这些土地上栽种苹果树,种玉米种麦子种油料,这些果树和庄稼,挂果的硕果累累,抽穗的颗粒饱满。我每次回来,心中不由的感叹:我耻于我的懒惰,敬佩弟弟的勤劳,使这土地没有荒芜。
至于我在故乡的旧庄,建于1995年前后,投资约不到两万元,修了三间上房、三间箍窑,也修了围墙、大门、厕所和存放柴草的简易房子。在上世纪90年代初期,此宅相比于其他农家院落,还是较为美观大气的。我们一家四口人在此居住了15年。现在,房屋陈旧,墙皮脱落,门扇斑驳,荒草漫延,已是“家将不家”了。这两日上午,趁着天气凉爽,我用一把镰刀和一把铁锨,清理杂草,疏通水路,打扫院落。我之所以不惜体力给一处已近废弃的旧宅“梳妆打扮”,多半的意图是在证明它的主人还没有忘记它,对它还心存深厚的感激之情。我生出重返故乡的愿望,重新收拾我的老旧庄园,在此度过我生命的暮年。
父母在,家就在。套用此话类而推之,便是:父母在,故乡就在。
昨天中午的饭,是母亲做的。87岁的母亲,还能较为娴熟地操作液化气、电饭锅等厨具。她做我端,上桌的,有一盘白萝卜丝,一盘五香牛肉,绿豆稀饭不清不稠,起面饼子不薄不厚。61岁的我吃着87岁母亲做的饭菜,内心的欣慰之情油然而生——这不就是幸福吗?真想让这样的时光“定格”下来,时光不老,我们不散。
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都有自己的故乡。我多次在梦中回到故乡沟老,多次都是一个人在沟老的刘家胡同游走。
是的,在故乡沟老,刘家胡同是一个标志性的存在。它看着我出生长大,看着我一次次回来又一次次离去,又看着我一天一天失去俊朗之颜,而我看它,却依然那么的亲切可爱、风貌如初。这里,有我肉身的营养;这里,是我灵魂的归宿。
夏天的夜晚,我再次从故乡沟老的刘家胡同走过,碰见三哥刘尚善,他打开手机上的天气预报,说是近几天还有几场雨要下呢,我说:“咱们这地方,要想有一个好的收成,就必须依靠老天帮忙啊!”这时,堂弟刘岁旦驾驶着一辆满载着麦子的三轮蹦蹦车,在我和三哥面前停了下来,大声聊了几句,又继续往家的方向开去。太阳能路灯准时亮了,经这种光亮的照耀,故乡的夏夜明亮如昼。哦,故乡沟老人夏天的日子,被庄稼树木花草打扮一新,再次热热闹闹、红红火火地盛装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