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土高原深处行寻,有意无意间,看见山,心里很平静;看见水,心里却很起伏。
面对白马池,不觉惆怅了,好大一会儿,思维稳定不下来,似乎在几个界面间转换。
将整个池子望了一圈,池水清汪汪的,恍惚间,仿佛心掉在了池里,或者水池变成了心。在池边待着待着,就感觉心与池一起波动,一起荡漾,几近合二为一了。
池边没有什么路径,远远望去,只有一道道踩踏的痕迹,多半应该是羊道吧,高高低低,扭扭歪歪,随坡就势,由近及远,又时断时续,越到池顶越收束,越没有了迹象。
随手捡起一根树枝,杨树倒轻便,也端正些,但知道又千万不能够。因为杨树太脆了,越干就越脆,拄着树枝在池边走,不是用来摆拍的,它是用来支撑身体的,一定要有助于确保平衡。
山坡和水面的夹角,虽然大于直角,却常常大不到哪里去,人总是斜着走。白马池不是小溪,也不是池塘,之所以那么碧绿,那么澄澈,其实非同寻常,它从里到外都是一整潭深水。在这样的池边走,本质上是一次涉险,没有敬畏之心,没有爬山过洼的经历,远远站着观赏,就已经足够了。
我选了一根略微粗壮的柳枝,柳枝比较柔韧,在这天然的池湫边走,每一步都可能打滑,甚至整个身体滚落。柳枝略粗且有重量,走起来不至于轻快,这样自然会慎重些,行动会安全些。
顺着池畔东侧往里走,刚开始还比较平坦,转过一个坎,坡度陡然增加。仔细看起来,白马池的轮廓,很像女子的裙摆,顺着池畔走,就是在裙子的褶皱里穿行,感觉一直在绕来绕去。
在这样的池边走,一直得侧着身子,十二分地提防着安全,如此走上一段,身体就会发热,在皱褶里绕行几个来回,头上已经冒汗了。
途中有个半岛一样的平坦地带,径直伸向池水的深处,芦苇和水草特别丰茂,这是最好的休憩之处。看到这样的干草滩,一下子感觉累了,索性就地坐下休息,从这里目测到池底,大概走了三分之一路程。
观察接下来要走的路段,本来可以下脚的地方,全部在背阴处,又异常的陡峭。靠近山根的地方,残雪尚未消融,而接近水面的地方,又分明已经解冻,泥浆出现大面积滑落。
我简单评估了一下,向前已没有可能,只能原地返回了,索性放下心来,在这个小半岛多逗留会儿。
越往水池的深处,寒风难以抵达,仔细观察近处的柳树、杨树、槐树,还有半山上的杏树、油松,大地草木,逐渐变得舒朗起来,已经有了纯醇的春气。
微风吹拂的水纹,细密得像布纹,又居然翻滚着无数弯弯曲曲、星星点点的阳光,细碎,灵动,又与布纹不同,时时处处都在变换,无限地接近自由,甚至超越自由。
白马池如此平阔,又丰富细腻。
白马池如此安静,又动感万千。
在白马池的根部,一群芦鸭划拉着水面,泛起的水花与波澜,不知用时间表示,或者以空间描述,总之远远望去,是一阵阵,或一波波闪烁的阳光。
芦鸭属于抓鱼之鸟,口腔巨大,喉咙粗壮,故而发声有些苍老,带着烟嗓一样的感觉,与吃草籽的小鸟不同,完全没有清脆之音。
不知为何,正看之时芦鸭就扑棱棱飞蹿起来,常常就地打个旋就落下,又开始划拉池面的阳光。
而斑鸠则高高在上,贴着山梁上下翻飞,我这才注意到,斑鸠才是白马池之上的领衔主演,它们出镜率更高,贡献的画面感也更拉风。
斑鸠群飞,整个飞翔像音符一样,时而舒缓,时而紧凑。而每次飞翔,舒缓音符又无不贯穿其中,给予统摄。
斑鸠一会儿不见踪迹,天上没有了它们的画面,空中没了旋律,池面没有它们模糊的投射;一会儿又翻飞起来,仿佛又一个旋律开始,整体构成一场略显寂寥的音乐会。所相同的是,每次演奏的曲调完全不同;所不同的是,每个曲子的间隔,不知由斑鸠的兴致决定,或是突发的异响决定,总之完全没有个定数,可能是几分钟,也可能是一二十分钟,甚至个把小时,才接续起来。
总之看这样的音乐会,大概你没有买票,人家也不会照顾你的习惯与审美,你最好和斑鸠的想法一样,这样就不存在什么问题了。
树林里还有各种小鸟,应该是黄莺、戴胜、喜鹊之类,它们不像斑鸠群居群飞,那样摆开阵势,那样煞有介事。小鸟大多以家庭为单位,常常看不见它们的踪影,只能偶尔听到它们的声音,特别的悦耳。
不过小鸟也很少连续鸣叫。人类学会了语言,一两句倒说不清楚了,鸟鸣也是一种交流,一声就是一声,两三声就是两三声,除非聚会,都不怎么吵吵闲聊。
毕竟还是春半,温度不是很高,空气就有一定重量,树梢虽然没有叶子,草依然匍匐在地,偶尔一阵大风吹来,空中有扇子扇动的响声,和某种莫名摩擦感,随着风的一张一弛,产生着力道不同的沙沙声。
风大则波大,风小则澜微,天地妙造无言,好像一个整体、一起而动。
整体眺望白马池这方山水,山有山样,水有水态,清丽,空明,澄澈,纯美,自由,静谧,完全是一幅略施赭石又意味苍茫的水墨世界。
白马池仿佛一个天然的地理中心,方圆的沟壑,山梁,溪流,草木、虫鸟、花朵,一切自然和生命体,都向这里聚拢,又向外围绽放般散开。
经过这方广衍高原深处的秘境,即使已经离开很多日子了,那喧嚣之外的闲、怡、慢、静,仍感觉在生命里油然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