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阳网首页

每到雨季，老家窑洞门帘上的碎布总会泛潮，那些母亲亲手拼接的针脚，像她未说完的叮嘱，在岁月里微微发皱。暮色漫过窗棂时，煤油灯昏黄的光晕总会在记忆深处悄然晕染开来。母亲纳鞋底时“沙沙”的穿针引线声，宛如一首永不褪色的摇篮曲，轻轻摇晃着我生命最初的岁月。

母亲在兄妹六人中排行老三，上有两位兄长，下有一妹两弟。生于贫瘠农家院落的她，未曾踏入学堂半步，目不识丁。年少时，照顾弟妹、烧炕做饭、洗衣喂猪、下地干活的重担，便沉沉地压在她瘦弱的肩头。

母亲与父亲婚后仅一年，他们便从大家庭中分出单过。父亲作为长子，分家后的困苦与责任如山岳般沉重。那时，他们只分到一孔破旧窑洞、一口锈迹斑斑的铁锅，家徒四壁，未来的日子满是未知与艰辛。

母亲的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却灵巧得能变出万千花样。村子里无论谁家操办红白喜事，站在锅前掌勺出饭的，必定是她。蒸腾的热气模糊了母亲的眉眼，她却能精准把控，将寻常的猪血烩豆腐烹出令人难忘的美味。母亲的针线活更令人惊叹，她不仅能自己剪裁缝制衣裳，还能在鞋垫、枕套上勾勒出栩栩如生的图样。牡丹在针脚间绽放，喜鹊在布料上跃动，引得邻居亲戚纷纷登门求样。

父亲心疼母亲日夜操劳，咬咬牙卖掉了几只羊和积攒的羊毛，买了母亲人生中的第一件宝贝——缝纫机。其实这也是母亲翻山越岭挖药材，将鸡蛋一个个攒进陶罐，熬过无数岁月才换来的。“哒哒哒”的机杼声里，她为我们缝制衣裳，缝补岁月的缺口，将生活装点得温暖而充实。

母亲用她布满老茧的双手，将碎布头拼接成精致的书包，为我和两个哥哥缝补出体面的模样。就连裁剪衣物剩下的边角料，她也视若珍宝。那些红的、黄的、绿的碎布，在她手中被精心裁成巴掌大小的布块，经过无数日夜的拼接，最终变成了一条色彩斑斓的门帘。细密的针脚里，不仅织就了抵御窑洞寒风的屏障，更编织着我们童年暖暖的回忆。

儿时的每个清晨，在朦胧睡意中，最先映入眼帘的总是那抹昏黄的煤油灯光。母亲低着头，专注地纳着鞋底，跳动的灯芯将她的影子投在窑洞的土墙上，轻轻晃动。她那双布满老茧、粗糙皲裂的手，却能将苦涩的岁月，细细地纺成柔软的麻线，一针一线缝出生活的甜蜜。

小时候的寒冬特别冷，我因没有像样的棉服棉鞋，手脚长满冻疮，又痒又痛，哭闹不止。母亲连夜翻出珍藏许久的碎棉花和旧布料，在煤油灯下，不眠不休地忙碌了三个通宵。她用最厚实的千层底，配上从破旧大衣领上裁剪下来的毛茸茸的条子，赶在年前，为我做好了暖烘烘的袖套和棉鞋。

十四年前那个晦暗的清晨，像一把锈迹斑斑的钝刀，生生剜开了我生命里最深的伤口。母亲临终前那句“等你住院回来，我就去西峰看你”成为她给我留在人世间最后的回响，至今仍在耳畔萦绕。那个寻常的清晨，母亲像往常一样清扫羊圈，突然摔倒在地。后来听二哥哽咽着说起，在转院颠簸的路途中，母亲的身体便一点点失去温度。母亲走了，她走在五月的冷雨里，永远停驻在六十岁未至的时光。

彼时的我正躺在西京医院的手术台上，无影灯刺得人睁不开眼，麻醉剂的迷雾中，全然不知家里正经历着天塌地陷。家人怕影响我术后恢复，将这噩耗死死瞒住，直到母亲入土下葬的前一天下午，我才接到大哥颤抖着声音的电话。那晚的雨下得格外大，我翻山越岭赶回家时已是第二天凌晨四点多，暴雨正冲刷着坟茔前的白幡。泥水浸透衣襟，寒意顺着脊梁骨往上爬，我却如坠冰窟般麻木，连泪水都凝固在眼眶里。姑颤巍巍扶住我摇晃的身子，声音混着雨声破碎：“你没见上你妈最后一面，远远看一眼……”

直到掀开棺木的瞬间，我才明白这话里的沉重——雨水浸润的面容早已模糊，再不见记忆中灯下纳鞋底的温柔眉眼。我僵立在雨中，想喊一声“妈”，喉咙却被酸涩堵住，唯有悔恨如决堤的洪水，将我彻底淹没。原来，这场生离死别竟隔着一台手术的距离，善意的隐瞒成了横亘在我生命里永远无法跨越的沟壑，每念及此，是钻心的疼痛，是无尽的自责与内疚，终成了我心底永远的殇。

母亲走后，我才发现竟无一张和她的合影，而那台缝纫机成了我们的念想。偶尔，我会看见父亲独自坐在缝纫机前黯然落泪，轻轻抚摸着早已落灰的机身，或是无意识地踩动踏板，听着轮子发出“嗡嗡”的声响。后来有人出高价收购这台机器，父亲却只是摇头。在他心里，这台缝纫机不仅是个老物件，更是母亲留在人间的温度，是他们相濡以沫岁月的见证。

如今我抚摸着缝纫机的裂痕，恍惚又见那些细密的针脚，正将时光一寸寸缝进我的生命。夜里常梦见那台缝纫机又“哒哒”作响，我追着母亲的背影跑过泥泞山路，醒来时枕边洇湿的痕迹，和十四年前那个凌晨的雨水一样凉。

无数个深夜，空气中仿佛还弥漫着母亲的气息，那些细碎的温暖片段，成为我生命中最珍贵的记忆。母亲虽已远去，但她用一生诠释的坚韧与母爱，早已深深烙在我的生命里，永远温暖着我，照亮我前行的每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