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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突在剪刀下的乡愁(郑晓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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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名叫三里店的村庄坐落在公路边上,旁边一条窄窄的土道斜插进绿荫深处,在核桃树散发出的密密匝匝的芳香里,我们下缓坡、转慢弯,在亦进亦退的狗吠声中,一围土墙、一方门楼、几眼窑洞赫然眼前。

    70岁的民间艺术家雪秀梅笑语盈盈立于门楣之下,头顶高悬两只木框纸糊灯笼,以白纸为底剪纸装饰,团花图案、动物图案、吉祥图案,面面不同。门楼一侧,又是一株树冠膨大的核桃树,树上的青皮核桃结的繁密,却不显眼,完全被高高低低挂在枝上的手工香包抢了风头。在众人的惊叹中,雪秀梅不以为意,觉得这些物件不过是寻常手艺。她快言快语、热情利索,恨不能多生几只手,好多挽住几位来客的手往大门里引让。

    进得大门,又是一愣,挂在院子里的一排排剪纸仿佛已经在风里摇曳了好多年,贴在崖面上的大幅剪纸宛若刚从黄土中新生……这院落突然变得阔大无边,我们好像穿行在民间艺术的森林中,一步,一景,一境,一叹,一洞天。

    不由得,我看一眼剪纸,看几眼雪秀梅,看一眼香包,又看几眼雪秀梅。她笑语晏晏,拊掌跺脚,正与她多年的老朋友,来自镇原的另一位民间艺术家刘玉英老人亲昵的谈笑,按她俩的说法,她们是几十年的“战友”,庆阳尚未有香包节这一说时,她俩每年就在端午节前后一人举一个挂满香包的木架在西峰城里走街串巷,雨天里在同一扇屋檐下躲雨,日头天在同一片树荫下叫卖。她们不仅在绣工上不分伯仲,在创意上也暗暗较劲,你今年创意了鱼型灯笼的香包造型,我明年绣一片五蝠拜寿,你剪一幅刘海戏金蟾,我来一张莲生贵子……后来,她们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人,一同上过北京,一起参过展,一块领过奖……在谈笑间,时光恍若倒流几十年,两位老人沧桑的笑容下是掩不住的女儿情怀,你拍我一把,我搡你一下,不时爆发一阵大笑。

    这样的烂漫,这般快要溢出来的童心,就是她们在古稀之年仍然保持了充沛的创造力的源泉吧。

    多少年来,在这片黄土地上,寻常人家的农村女人多数早早就被生活磨折地失去了生气,少女时的亮嗓子早早哑了,亮闪闪的毛眼睛早早暗了,一脸心疼的笑模样早早皱了,暗地里悄悄编织的梦想早早熄了。《击壤歌》是远古先民传唱的一首歌谣,他们唱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这歌谣里有安于田园生活的满满的骄傲,这份骄傲,是连帝王的权力拿来交换都不肯的。可这骄傲背后藏着的农家女人们呢?一日两餐,洒扫庭院,织布缝衣,拾草垫圈,拉扯儿女……当男人日出而作时,她们在家里院里院外、脚下生风。当男人日落而息时,她们在灯下密密缝细细织。当男人在耕田、凿井这些养家大事上卖力时,她们缠在满满当当但不起眼的无数件小家务中,往往被人忽视。当然,在最忙的季节,她们一样要下地耕种、牵牛吆驴……对黄土地上大部分农家女人来说,日子平板板的,是一眼能望到头的走马平川,是一眼能看到底的深井小潭。

    然而,即便如此,总有一些特别的农家女人会在平铺直叙的日子里跳脱出来。她们是像雪秀梅这样的女人。雪秀梅与生俱来的艺术灵性与面对艰辛生活的乐观豁达一定源于她的母亲、祖母、曾祖母……她们凭借本能将可能已经传承上千年的类似于图腾的图案保留下来,借母体溯游到今天,她们可能并不深究图案的意义,只是单纯认为它是好看的,是辟邪的、驱魔的、吉祥的。当日子困窘到无能为力时,拿起剪刀,让鱼(余)儿的线条跃动在炕墙上,让蝙蝠(福)团簇在窗棂四角,让肥肥白白的婴儿手舞元宝。当谁家女人求子不得时,帮忙剪一朵莲花,托出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小子周围多籽的葡萄、石榴、葵花团团环绕。这些红彤彤的剪纸,像是燃烧的太阳,把日子照亮、照暖、照出前面的盼头和希望。

    我细细地欣赏雪秀梅创作的一幅抓髻娃娃的剪纸,她倾尽所能,将她日常生活中最熟悉的禽鸟——公鸡、母鸡、小鸡、飞鸟活泼泼盘旋在娃娃四周,大大小小足足有16对,每对都姿态迥异、呼之欲出,而连缀娃娃、禽鸟的是各样花朵,同样是朵朵不同。这幅剪纸的剪工非常细致,线条柔韧,似有弹性,整体布局疏密有致。可是,我突然感到,雪秀梅在创作时,也许迷恋的不是美、不是祈福,她迷恋的是剪刀在一张张红纸上犁行时的心灵的自由。或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几十年来,即使在眼目昏花时仍然丢不下剪刀,究竟是因为什么?在多少年如一日的,对曾曾祖母、曾祖母、祖母、母亲生活的复制中,一个被生活禁锢在一方狭小天地中的具有艺术灵性的女人,她在自觉不自觉的创作中,心灵一定抵达了她未曾意识到的自由。

    在雪秀梅平时居住的那孔窑洞里,传来孩子们叽叽喳喳的笑闹声,我由一格被谁捅破的窗棂中望进去,雪秀梅笑呵呵盘坐炕上,四五个小女孩拿着剪刀和红纸正照着雪奶奶的样子学习,当雪秀梅给孩子们示范下一剪时,孩子们就叫嚷起来,等一等,慢一点,我还没好……雪秀梅耐心地等待着每个小姑娘,指点她们怎样折纸,怎样造型,怎样下剪,怎样戳洞,怎样拐弯,怎样剪出密密的细齿……

    我知道,雪秀梅小时候是没有这样的待遇的。她不曾被谁耐心地指点过,她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巧手的母亲、祖母,而后,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拿着一张烟盒,或者捡来的旧对联纸,甚至一张草纸,举起剪刀,剪下去……草儿随风拂动起来,母鸡扑棱棱出窝,小鸟在枝头引颈,牛羊的叫声回荡在草纸上……从那一刻开始,她就找到了奔向自由的门径。

    我在雪秀梅家一孔又一孔窑洞里进进出出,每一盘炕都被她以红纸剪贴的炕围画装饰,每一面窗都跳跃着红色图案的火苗,纸盆上的图画,你说不清像与不像、巧与不巧,你甚至说不清它是什么,但是,你会觉得,生命就奔突在她指尖,日子在她的剪刀与针线里生龙活虎。她说,她剪的是日子。我看到的,却是乡愁。

编辑:张楠责任编辑:张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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