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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特稿 | 谁为试手补天裂——范仲淹知庆州的前前后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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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简 介

韩超,甘肃庆城人,七十年代出生。业余写作,在《飞天》《甘肃日报》《陇东报》等刊物发表散文、随笔百余篇。

2012年出版散文集《蓬窗听雨》,获“李梦阳文艺奖”散文类一等奖;2019年出版散文集《蓬窗望云》;曾参与策划电视专题片《黄土大塬》,在中央电视台十频道“探索发现”栏目播出,获“敦煌文艺奖”。

谁为试手补天裂 

——范仲淹知庆州的前前后后(下)

韩 超

滕宗谅到庆州任知州,兼环庆路都部署,完全是因为范仲淹的举荐。

庆历三年(1043年)三月,随着吕夷简致仕,朝廷的人事有了一次很大的调整。先是欧阳修、余靖、王素三人被任命为谏官。随后,这三人又联合推荐蔡襄到知谏院任职。这几个人都是曾经公开支持范仲淹的著名文人,从中透出一个信息,就是远在西北前线的范仲淹或许要被朝廷重用了。出乎意料的是,朝廷突然下诏,晏殊由枢密使升任次相,夏竦由蔡州回京任枢密使,御史中丞贾昌朝升任参知政事,富弼升任枢密副使。

一石激起千层浪。关于夏竦的任命,遭到朝臣强烈反对,新任谏官们的反对声音最为强烈。夏竦是仁宗皇帝在藩邸时的老师,当年因交接刘太后及权臣而平地得势。戍守陕西时,苟且畏懦,碌碌无为,巡视前线也带着美姬随行,能力操行均颇有瑕疵。

夏竦接到任命,正春风得意,日夜兼程往京城里赶。谏官们也在争取时间,生怕任命变为既成事实,他们分头行动,连上十八道奏章,甚至有人扯住仁宗皇帝的衣袖加以申述。面对突如其来且不可招架的谏阻之潮,仁宗皇帝动摇了,在夏竦回京之前更改了任命。夏竦改任许州,枢密副使杜衍升枢密使,范仲淹、韩琦任枢密副使。

其间,国子监有一个叫石介的人,向仁宗皇帝呈献了一首《庆历仁德诗》。在序言中,他大力赞扬仁宗皇帝这次的人事委任,措辞峻烈,爱憎分明,对吕夷简罢相、夏竦改任多有斥责嘲弄之色,而对晏殊、范仲淹、韩琦、欧阳修等人的擢升褒赞有加,溢美过甚,说什么“天地人神,昆虫草木,无不欢喜”。世间大凡过誉之词,皆有不实之处,言者或出于真心,然被誉者却无法承接,终究给人留下话柄。

范仲淹何等清醒之人,自然从中读出了无奈和担忧,他连上五表,请辞朝廷对自己的擢升任命。就在朝中两派的争议中,欧阳修和他的同事们推波助澜,促成了范仲淹直接取代王举升任参知政事的任命。范仲淹再次坚辞,说执政官岂能由谏官而得,且当下与西夏谈判正处关键时刻,边事繁重,不可稍有懈怠,愿与韩琦轮流巡边陕西。仁宗皇帝这一次支持了谏官的意见。

八月中旬,范仲淹离开边地庆州,由枢府入政府,担任参知政事,即将开启一场轰轰烈烈的改革,史称“庆历新政”。

九月初,仁宗皇帝在天章阁召见朝中大臣,带领众人瞻仰了太祖、太宗御容后,当场赐笔墨纸砚等给范仲淹等人,让众人列举当前急需处理的重要事务,提出安邦定国良策,申述各自真知灼见。这次在神圣场所举行的严肃召见,后来被称为“天章阁问策”。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范仲淹向仁宗皇帝提出了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覃恩信、重命令等十件事,并不断加以充实,为摘除积弊开出了他的“十全大补方”。

仁宗皇帝给予了范仲淹高度的信任,让他和他的同事们放手去干。一日,范仲淹翻检各路转运使名册,看到不称职者即一笔勾去,富弼在一旁看着,不无担心地说:“范六丈公则是一笔,焉知一家哭矣!”范仲淹凛然回道:“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

就在新政如春风化雨、秋风扫叶般铺开之际,一件不大不小的陈奏,却给激扬的改革汤镬中掺进一点不咸不淡、别有滋味的佐料。这件事直接与从天章阁待制新任庆州知州的滕宗谅、前任渭州知州张亢有关,而弹劾者是新任陕西四路经略安抚使郑戬。郑戬是范仲淹的连襟,素来凭气近侠,是出了名的直杠子。他一到陕西,就弹劾滕宗谅贪渎、滥用公使钱。郑戬的告发,或许是从法度的角度出发,多少还是公直的,但被一些有心人所利用,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不仅罪及狄青、种世衡等陕西名将,而且直接把脏水泼向范仲淹、韩琦等朝中重臣。

监察御史梁坚上书弹劾滕宗谅任泾州知州时滥用公使钱十六万贯。所谓公使钱,就是公用钱,是给一定级别衙门和官员的机动经费,多用于公务经费无法支应的公务半公务接待,如宴请或馈赠过往官员。本来这个钱的使用没有明确规定和界限。但十六万贯可不是个小数目,朝中宰相和枢密使月俸不过三百贯,参知政事、枢密副使月俸只有区区二百贯,十六万贯相当于宰相四十年的俸银了。朝廷让御史台直接负责,与张亢指使部下以官银交易吃利一案合二为一,同审共问。

“泾州公案”的原委,范仲淹是最清楚不过的。他随即上书《奏雪滕宗谅张亢》,一一条陈事实。一是滕宗谅在泾州贱卖人户牛驴、犒劳军士一事。他说,定川砦葛怀敏兵败后,西夏军推进渭州,直逼泾州,时泾州将少兵寡,军情愁惨,滕宗谅只好调遣人户数千人入城守卫。自己亲帅庆州守军赶去策应,调遣环州羌兵星夜驰援,卒保泾州无恙。为了犒劳将士,感谢羌兵,所以才买牛驴置酒,纵然亏损,也情有可恕。二是滕宗谅在邠州宴乐赏妓人银片子一事。他说,边关将士宴饮本事寻常之事,席间射箭助兴,射中银片子当场赏给军士和妓乐等人也是寻常之事,并不能归罪于滕宗谅一人。三是滕宗谅滥用公使钱一事。他说,经查,滕宗谅只用了三千贯馈赠了往来官员,其余十五万多贯纯属诬告。

范仲淹进一步申奏,环庆一路四州二十六寨,将佐数十万,人马五万,自滕宗谅认庆州知州以来,八九月间无人旷缺,亦无诉讼,非干城之才,岂能治理得如此井井有条?另外,滕宗谅等身为边上主帅,乃国家爪牙之威也,皆依靠朝廷之威势弹压所部将佐军民,若像一般小吏那样轻易斥逐,后任者又怎敢放开手脚、便宜行事呢?范仲淹最后斩钉截铁地说,如果御史台查验证实滕宗谅等人确有大段乖违过犯、欺隐入己的事实,自己愿意与此二人同行贬黜。

尽管范仲淹一而再、再而三上书为之辩释,然而,滕宗谅、张亢案件并未很快结束,一直纠缠着,不断牵扯到其他方面,让人感觉到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背后推搡和指使着,不时弄出一点响动,催生出许多耐人寻味的事情,以与范仲淹等人推行的新政相颉颃。

首先,在弹劾案一发生时,就将滕宗谅、张亢逮捕系狱,一个两制以上的皇帝近臣,一个功勋卓越的边地大将,到底还是被轻易逐之。其次,一件看似平常的案件,却掀起一场巨大波澜,朝中大臣在争论中逐渐分为两派,很多清白方正之士甚至揪住此事不放,想要以此证明自己的坦荡正直,“景祐党争”的沉渣似乎重新泛起,让仁宗皇帝蓦然想起两个字“朋党”。最后,在纷乱地争吵中,案件草草收场,滕宗谅以“烧毁账本”之嫌,由庆帅降任凤翔府,再降虢州,最终谪贬巴陵。

之后发生的水洛城事件,再一次牵动朝廷决策层的神经。而朝臣呈现出的阵营分野、朋党之争,也让仁宗皇帝感到深深担忧。一次朝议中,仁宗皇帝突然发问:“小人结党,君子也结党吗?”范仲淹即回奏:“方以类聚,人以群分。自古以来,邪正在朝,围场不各为一党,不可禁也,在圣上鉴辨之耳。诚使君子相朋为善,其于国家何害?”隐隐之中,范仲淹感到仁宗皇帝这一句看似随意的问话,或许隐藏着深深的机曲。

事实证明,仁宗皇帝的这一问并非随意而出。曾经因谏官们阻挠而未能任职枢府的夏竦,暗中教唆一个叫蓝元振的内侍向仁宗皇帝进言说,范仲淹、欧阳修、尹洙、余靖四人都是蔡襄赞誉的四贤,如果他们每人给自己培养十个党羽,就有四五十人之众;倘若这四五十人再各自提携几名同类,两三年后满朝皆是他们一党之人。那么,他们还是什么事干不成呢?就是如此简单的数字累加,让仁宗皇帝依稀看到了面前即将出现的一片党羽森列的层峦叠嶂,也隐约感到了层峦叠嶂背后潜藏着的巨大阴谋黑洞。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庆历四年(1044年)五月间,朝中若隐若现地流传起一个谣言:那个曾经向皇帝进献《庆历仁德诗》的石介曾私信富弼,建议富弼行“伊霍之事”。稍有一点历史常识者皆知,所谓“伊霍之事”,就是废黜皇上、另立新君。此等谋逆之事,竟以谣言而流传,足见朝局之波诡云谲,寸舌咳唾,即可杀人无形于之间,诛人九族于之外。范仲淹、富弼自然听到了这个传言,韩琦、欧阳修等人也必然听到了。虽然未见仁宗皇帝采取进一步的惩治性措施,但范仲淹明白,如此事关皇帝的传言不会轻易烟消云散,他固然担心自己的新政和改革,也担忧自己的进退失据,但他更担忧自己寄予厚望的政治新锐富弼的安危。

范仲淹决定想办法尽快走出当前这种凶险之境。天赐良机,正好边关来报,因为契丹一个党项部落秘密投靠西夏,辽国于是兴兵征讨,被元昊的援兵打败。辽兴宗勃然大怒,整调数十万大军,即将大举讨伐西夏。大战在即,边事不宁,给了范仲淹请旨巡边的充分理由,他像脱笼之鸟一样,离开庙堂是非旋涡,重回江湖海阔天空。

六月,范仲淹离开朝廷,巡边陕西、河东。

八月,富弼离开朝廷,巡边河北。

虽然是初夏时节,万物成长,草木葳蕤,但凛冽的政治寒风,到底还是刮走了庆历新政的旗帜和舵手,一场轰轰烈烈的改革眼见着戛然而止、无疾而终了。

巴陵郡地处湘鄂交界,是洞庭湖边一座重镇。晋武帝太康元年建县,晋惠帝元康元年置郡,后废。南朝宋元嘉十年重置巴陵郡,隋开皇十一年改为岳州。《淮南子﹒本纪训》记载,上古时代,尧帝派后羿“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断修蛇于洞庭,擒封豨于桑林。”巴蛇死于滨水,抛尸如丘,积骨成陵。巴陵之名,由是而来。

庆历四年春二月间,滕子京怀着郁郁的心境,来到洞庭湖畔,进入巴陵城内。由威风八面的庆州主帅,陡然降为这籍籍无名的巴陵郡守,从猎猎长风的西北重镇来到这烟水浩渺的偏隅之所,滕宗谅心中多少有些委屈和不甘。江南的温山软水,巴陵的湖光山色,很快涤去了他衣袍上的征尘和酒痕,也渐渐洗尽了他心中的失落与块垒。他更多地从好友范仲淹身上看到了一种纯粹的品质、一种高蹈的操守,一种坚定的毅力、一种宏阔的情怀。滕宗谅决定重振旗鼓,打起精神,实实在在为巴陵百姓做一点事情。

一年中,滕宗谅先从他一贯倡导的兴学养才开始,说服当地士林,搬迁文庙,扩建学堂,极大改善了巴陵郡的文化教育条件。随后,动员百姓,沿南湖修筑紫荆堤和堰虹堤,彻底解决洪水侵蚀塘坝田亩的隐患,百姓无不欢欣鼓舞。到了第二年,巴陵郡已经政通人和、百废俱兴。接下来,滕宗谅将要把心中藏着的一个宏大构想和深沉情结付诸于实施,那就是重修岳阳楼。

滕宗谅翻检当地方志得知,三国时,孙权诏诸郡县治城郭,起谯楼,穿堑发渠,以备盗贼。鲁肃“拔迹草莱之间,荷檐吐奇,乃构云台。”那时,这座楼台主要作用是为了观兵或警报。唐开元二年,时任中书令张说被贬相州,次年再贬岳州,一腔谪情,满腹贬痛,一时没个安排处,遂托志于山水之间,终日寻幽访奇,涉趣留赏,不单心态大为冲和,诗文也得江山之助,留下许多佳构妙句。后于鲁肃所修楼台旧址大兴土木,层楼叠上,粉垩彩绘,极尽构造之精华,缔造巴陵之之胜景,终日邀朋呼友,宴饮其上,吟诗作赋,好不快活,始命名“岳阳楼”。

临此山水,登斯楼台,有唐一代多少诗坛宗匠抒发了胸臆豪情,多少迁客骚人排解了块垒郁结,共同堆砌了一座斯文鼎盛的巍巍楼台。李白曾有“水天一色,风月无边”的惊叹长啸,杜甫亦发“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的怅然感慨,孟浩然留下“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千古豪迈,白居易陡生“猿攀树立啼何苦,雁点湖飞渡亦难”的伤感,元稹到底胸膺着“人生除泛海,便到洞庭波”的浩然大气,李商隐终究找寻到“欲为平生一散愁,洞庭湖上岳阳楼”的温润慰藉,吕温依稀有说不尽的“襟带三千里,尽在岳阳楼”的向往,张说却独自得了“闻道神仙不可接,心随湖水共悠悠”的满足。世有“诗豪”之誉的刘禹锡一首《望洞庭》:“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于写实白描之外,又赋予洞庭湖清新脱俗的浪漫意象,百年之后,读之依然清风拂面、画境在眼,真无愧千古绝唱。

自古以来,山水楼台在文人心中占据着格外厚重的分量,宦游官员也都有缮古迹、葺楼台,赓续文脉、教化一方的深厚文化情怀。黄鹤称雄于夏口,滕王擅美于洪都,太白放情于济水,昌黎垂藻于宜春,皆留下许多风流佳话。到巴陵以来,滕宗谅数次行至洞庭湖畔,眼见得前朝胜迹倾颓坍驰、一片破败,滕子京感到一种淡淡的悲伤和久久的失落。盖楼犹人耶,其兴焉,灯火达旦,丝竹喧阗,高朋盈座,满堂花醉,果真是“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何等的热闹?其颓焉,墙倾柱摧,荒烟蔓草,蛛丝结梁,走兽巢穴,可怜成“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又是何等的寂寥?滕宗谅在颓败的岳阳楼下,看到过江南小乔的衣冠冢,也凭吊过不远处的鲁肃墓,皆衰草接天,斑驳不堪,沧桑之感油然而生。

正是这种物是人非、风华不再的沧桑感,触发了滕宗谅重修此楼的决心。然而,不论心情多么殷切,也不论情怀如何深厚,要重修,钱仍然是关键,没钱什么事也办不成,再殷切的心情也会渐渐黯淡,再深厚的情怀也会慢慢消解。在筹钱一事上,滕宗谅颇费了一番思量。首先,公钱不能用,自己已有前车之鉴;其次,民资不能费,巴陵百姓尚不富裕,无故增加税赋亦非自己初衷。那么,钱从何来?滕宗谅经过一番查访,把目光聚焦到了商户和民间借贷纠纷上。原来,巴陵郡民间借贷盛行,地方宿债、亡债数额巨大,且涉及商户甚多,已成顽疾。滕宗谅遂贴出告示,凡债主愿意将债款和债户姓名献出者,由州衙代为收取,收来之钱,须捐一半用于重修岳阳楼,官府将在楼旁树碑,镌刻债主、债户姓名,彰表双方功德。如此一来,一方愿捐,一方乐还,死账盘活,各自受益。

资金问题一俟解决,滕宗谅即鸠工聚材,伐木采石,绘图制表。一时,百工咸集,锯木声、凿石声、抡锤声、号子声,声声入耳,响彻湖畔;黄鹤楼、鹳雀楼、镇朔楼、大观楼,楼楼在心,形出纸上。为了不出现任何一丝纰漏,给言官和好事者流下口实和把柄,滕宗谅日夜坚守工地,终于累到,依然叫人用木板抬着,现场指挥施工。重修快成之时,有朋友来信表示祝贺,滕宗谅略显无奈地说:“落甚成?只待凭栏大恸数场。”

夏去秋来,寒来暑往,历时一年有余,庆历五年(1045年)六月,岳阳楼重修工程终于告竣。滕宗谅拖着疲惫的身躯,缓步登上楼台最高处,凭栏远眺,如释重负的轻松中,夹杂着无以言说的复杂心情,让他久久不能平静。待情绪稍稍平复,他提笔疾书,写下一首《临江仙》:

湖水连天天连水,秋来分外澄清。君山自是小蓬瀛。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帝子有灵能鼓瑟,凄然依旧伤情。微闻兰芷动芳馨。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写罢搁笔,似乎仍然不能尽意。望着浩渺烟水之外的北方,滕宗谅悠悠地说:那遥远北方的吉祥和祝福,什么时候才能到来呀!

原来,就在重修工程启动不久,滕宗谅即请画师专门作了一幅《洞庭秋晚图》,并亲笔修书,派人专程送达正在邠州任上的范仲淹,请求他为新修的岳阳楼作一篇“记”。在信中,滕宗谅说:“窃以为天下郡国,非有山水环异者不为胜,山水非有楼观登览者不为显,楼观非有文字称记者不为久,文字非出于雄才巨卿者不成著。……恭维执事文章器业,凛凛然为天下之特望,又雅意在山水之好,每观送行怀远之作,未尝不神游物外而心与景接。矧兹君山、洞庭杰杰为天下之特胜。切度风旨,岂不欲摅遐想于素尚,寄大名于清赏者哉?伏冀于戎务鲜退,经略暇日,少吐金石之论,发挥此景之美。庶漱芳润于异时者,知我朝高位辅臣,有能淡味而远托思于湖山数千里外,不其胜欤?谨以《洞庭秋晚图》一本,随书贽献,涉毫之际,或有所助。干冒清严,伏惟惶灼。”

范仲淹接到好友专人送来的手札和画轴,久久凝视,江南山水如在眼前,好友嘱托回响耳畔,历历往事萦绕心间,万千言语仿佛一时涌向笔端,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一方面自己宦迹不定,尚未积蓄成一股子喷薄欲出的创作激情,另一方面对滕宗谅重修岳阳楼的一些具体情况也不太清楚,生怕再出现任何差错。他想真诚劝慰好友,更在深深思虑着新政成败的教训和天下安定方略。一年之后,在邓州任上,他下笔千言、一挥而就,完成了古往今来最为恢宏的《岳阳楼记》。

多年后,一个叫范公偁的人写了一部《过庭录》,书中说“然滕豪迈自负,罕受人言,正(文正)患无隙以规之。子京忽以书抵文正,求《岳阳楼记》。故《记》中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其意盖有在矣。”范公偁是范仲淹的曾孙,其笔记自然言之有据,足以信人。

千年之下,反复阅读《岳阳楼记》,吾辈仍然不得不折服于范仲淹的气象之宏阔、境界之高邈、才藻之清通,文思之泉涌、锤炼之精纯。单是诵读之际,即能极目四览“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辽远之美和“朝晖夕阴、气象万千”的混沌之色,也能依稀感受“日星隐曜、山岳潜形”的肃然之状和“樯倾楫摧、虎啸猿啼”的悚然之形,更能深切感悟“去国怀乡、忧谗畏讥”的无奈之意和“满目萧然、感极而悲”的怆然之叹。转眼,愁云尽扫,惨雾顿消,又分明感到一种“春和景明、波澜不惊”的宁静之态和“上下天光、一碧万顷”的和谐之美,至于那“沙鸥翔集、锦鳞游泳”的动感与“岸芷汀兰、郁郁青青”的静穆,则如歌如吟,相映成趣,“长烟一空、皓月千里”的清辉与“浮光跃金、静影沉璧”的光华,如诗如画,互为衬托。恨不能身随思飞,穿越时空隧道,亲临洞庭湖上,在渔歌互答的清晨或傍晚,登楼眺望,把酒临风,人的肉身便整个儿澄澈通透,不期然有一种羽化升仙的轻盈。及至“先天之忧而忧,后天之乐而乐”一句高呼而出,顿然生柳暗花明、峰回路转、豁然开朗之悟。“噫呼吁!危乎高哉!”大约天下文章,看似点染山水,实则指点江山、指点人心、指点迷津也!

从鲁子敬修建阅兵楼为发轫,至张燕公登高雅集,诗酒唱和,岳阳楼逐渐由军事设施走向文化名胜,实现了第一次华丽蝶变。范仲淹《岳阳楼记》之雄文绝唱一出,岳阳楼一下子由小楼台走向大天下,承载起千秋家国情怀,胸怀了社稷天下忧乐,完成了最为彻底、最为壮阔、最为辉煌的升华。从此,岳阳楼开始在每一个中国读书人的心中筑根夯基,巍然耸立,大抵从垂垂老者,到黄发稚子,很多人都能背诵这几句:“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

数百年后,明代一位诗人登临岳阳楼,留下这样的诗句:“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谁为天下士?饮酒楼上头。”又数百年后,这句“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被刻成一副楹联,悬挂在岳阳楼景区的牌坊门上,成了招徕天下游客的最好注脚。

庆历七年(1047年),滕宗谅以“谪守巴陵郡,治最为天地第一”,改任有“小汴梁”之称的徽州知府,不久升任苏州。上任不久,卒于任所,享年58岁。

噩耗传来,范仲淹老泪纵横,悲痛难抑。想当年,他们同年进士及第,一见如故,在一起说身世,谈抱负,十分投契。公干之余,他们相约相携,一道游览青阳长山和九华山,曾经留下过这样的期许:“谢家风雅若为酬,散吏方耽海上游。疏懒几忘传笔梦,寂寥仍有负薪忧。欲歌兰雪归真隐,敢向簪轩竞急流。如共茂先瞻气象,莫言神物在南州。”滕宗谅十分喜欢这一片清山秀水,也深深感念好友范仲淹的这种相契相惜,曾说无论漂泊何处,“终归于青阳”。如今,他真地撒手而去了,诸子遵其遗志,把他归葬于青阳族居之所了。其实,范仲淹还知道更深一层情由。自庆历六年秋,滕宗谅任职徽州以来,随后滕氏家族陆续迁来青阳,年迈的父亲也在青阳养老,他曾几次回青阳拜望父老乡亲,并在九华山麓建造起一座读书堂。自古落叶归根,青阳或许真的是他肉身和灵魂真正能够皈依的地方。想及此,范仲淹展纸研墨,援笔为好友写下最后一篇文字《滕待制宗谅墓志铭》。在客观评价滕宗谅一生功业、深情回顾两人一生过从的同时,范仲淹椽笔一荡,盖棺论定,为同年老友留下一世铭鉴、千秋彰表:

嗟嗟子京,天植其才。精爽高出,诚意一开。抗旨谏曹,辩论弗摧。主略边方,智谋横来。嗟嗟子京,为臣不易。名以召毁,才以速累。江海不还,君神何意?君昔有言,爱彼九华。书契以降,干戈弗加。树之松楸,蔽于云霞。君今已矣,复藏于此。魂其依欤,神岂乐只。寿夭穷通,一归乎至理。

《宋史·滕宗谅传》如此评价这位与范仲淹一起留名青史的边将名臣:“宗谅尚气,倜傥自任,好施与,及卒,无余财。所莅州喜建学,而湖州最盛,学者倾江、淮间。”

朝局依然动荡,故交太半凋零。年近花甲的范仲淹却如同一叶破败的扁舟,依然随着大宋朝局的动荡而沉沉浮浮,颠簸漂流。

庆历四年(1044年)的尾巴上,朝中又发生一件大事,史称“进奏院案”。

这年秋天,负责向地方传达中央政令和朝廷重大信息的进奏院一帮子官员,包括京城很多衙门依例举行了一场热闹非凡的赛神会,进奏院的长官苏舜钦处理掉一批旧文档,大家凑钱举办了这场盛会。赛神之后照例是群聚豪饮,高谈阔论,诗酒唱和。其中一个叫王益柔的集贤校理当场做了一首十分昏悖狂妄的诗,其中两句听得众人直咋舌:“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单听这两句,简直狗屁不通,大家也都当作酒后胡言乱语,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了。可御史台的官员们并不这样想,王拱辰于是文心周纳,添油加醋,连上三道弹劾本章,直指蔡襄等新政重要人物,仁宗皇帝最初不信,最终大怒,派出宦官连夜抓捕赛神会所有与会者,许多馆职清望之士被逮捕系狱,而且很快得到判决。苏舜钦和刘巽被削职为民,王益柔则直接被处以死刑。一言而获罪,可仅此醉饱之过、口舌之误,断不至于处以极刑。因此,这个案件,对朝臣的震惊程度,不亚于一场政变。也许,这正是朝中保守派向新政展开全面反攻的前奏和导火索。

庆历五年(1045年)正月下旬,范仲淹和富弼先后被免去参知政事和枢密副使职务。次日,杜衍罢相。远在陕西的范仲淹深知新政大势已如秋风扫落叶般不可逆转,与其坐等贬斥,莫如主动请辞,他随即向仁宗皇帝递上了辞呈。

或许仁宗皇帝等的就是他的辞呈,可为了表示圣心宽容,还是作了一点宽言挽留的表示。范仲淹也见好就收,遂上书陈奏陕西、河北的防略问题。谏官们这下不答应了,纷纷跳出来,指摘范仲淹是假借辞呈、以退为进,提醒皇帝防备新政朋党的势力进一步左右决策中枢。这一次,皇帝与谏官们配合得相当默契,几乎是心照不宣、天衣无缝地解除了范仲淹陕西四路安抚使兼邠州知州的职务,同时罢免了一批新政领袖。清流的另一代表人物欧阳修因为上书为范仲淹、韩琦、富弼、杜衍四人辩解,也被罗织罪名泼脏水,最终降职任滁州知府。

诗人不幸江山幸。正是欧阳修的到来,滁州的山水之间翼然矗立起了一座醉翁亭,后世学子读到了一篇千古佳作《醉翁亭记》,一方文脉鼎盛而赓续。

皇佑元年(1049年),范仲淹调任知杭州,走向他宦游的最后驿站。杭州山水俱佳,风景秀丽,钱塘风华,最宜颐养。其间,他悠游山水、寻幽访古,诗酒唱和、好不快活,子弟皆以为范仲淹生了隐退之意,遂商议在洛阳购置一些田产以供其安享晚年,范仲淹严词予以拒绝。

胸怀天下的当朝重臣,名满天下的一代贤良,真的会就此罢手,甘老林泉吗?果然,十月间,范仲淹出资购买良田千亩,嘱咐其弟寻找贤人经营,收入分文不取,成立范氏义庄,对范氏远祖的后代子孙义赠口粮,并资助婚丧嫁娶等用度,延续900年之久。之后,江浙一带闹饥荒的地方纷纷效仿,官商合办,开设义庄,周济灾民,度一时之难,保一方民本。

皇佑三年(1051年),范仲淹升为户部侍郎,调往知青州,因冬寒病重,求至颍州。

皇佑四年(1052年),调任知颍州,范仲淹扶疾上任,行至徐州,溘然与世长辞,享年64岁。十二月,葬于河南洛阳县尹樊里万安山下。仁宗黄帝亲书“褒贤之碑”,赠兵部尚书,谥号文正,追封楚国公。

古今文人谥号以“文正”为第一。《周书﹒谥法解》开首就说:“经纬天地曰文,内外宾服曰正”。这一谥号,帝王是不会轻易赠赐的,非得社稷之臣,一般臣僚想都不敢想。唐代最高谥号是“文贞”,魏征首得此号。传至宋朝,为避讳仁宗皇帝赵祯,更名为“文正”。太宗朝担任过参知政事、编修过《太平御览》的李昉至道二年(996年)以72岁高龄去世,获赠司徒,谥号“文正”。范仲淹是有宋一代第二个获此殊荣的社稷之臣。

范仲淹之后,历朝累代,许多政治家、思想家、军事家及文人学者,莫不美词赞誉、奉为楷模。

同时代的人,庆历新政的支持者欧阳修说: “公少有大志,每以天下为己任。”蔡襄亦说:“公薨之后,独无余资。君国以忠,亲友以义,进退安危,不易其志。立身大节,明白如是。”

后世名相、人称“拗相公”的王安石说:“一世之师,由初起终,名节无疵。”

经范仲淹提携的一代文豪苏轼说:“出为名相,处为名贤;乐在人后,忧在人先。经天纬地,阙谥宜然,贤哉斯诣,轶后空前。”

大儒朱熹说:“本朝道学之盛,亦有其渐,自范文正以来已有好议论。”吕中说:“先儒论宋朝人物,以范仲淹为第一。”

金代最著名的诗人元好问说:“文正范公,在布衣为名士,在州县为能吏,在边境为名将,其才其量其忠,一身而备数器。在朝廷,则孔子之所谓大臣者,求之千百年间,概不一二见,非但为一代宗臣而已。”

编撰《宋史》《辽史》《金史》的元代贤相脱脱满心钦佩地说:“自古一代帝王之兴,必有一代名世之臣。宋有仲淹诸贤,无愧乎此。”

清代浙东学派重要代表人物全祖望说:“高平一生粹然无疵,而导横渠(张载)以入圣人之室,尤为有功。”

铜齿铁牙的大学士纪昀说:“行求无愧于圣贤,学求有济于天下,古之所谓大儒者,有体有用,不过如此。”

百代以降,一代伟人毛泽东说:“中国历史上有些知识分子是文武双全,不但能够下笔千言,而且是知兵善战。范仲淹就是这样的一个典型。”又说:“(范仲淹)词介于婉约与豪放两派之间,既苍凉又优美,使人不厌读。”

攀登这一座美词和嘉誉堆垒的高山,我们看见范仲淹的巍峨身躯高高耸立,仰之弥高,无愧不朽的风标。

穿越这一条心悦和诚服铺陈的长河,我们看见范仲淹的博大胸襟泱泱激荡,望之弥深,堪称永恒的楷模。

何以哉?以其有德行也,范仲淹年少家贫,随母改嫁易姓,但他不甘命运不弄,不为世俗流转,立志发奋,苦读不辍,留下“断齑划粥”的佳话,赢得了封爵拜相的荣耀,激励了一代又一代的草根读书人。

以其有大略也,范仲淹无论出将,还是入相,皆能公忠体国,老成谋国,不事矜伐,着眼长远,和谐邻邦,宾服四夷,成为有宋一代为人臣者的旗帜和标杆。闻其死,“羌酋数百人,哭之如父,斋三日而去”。

以其有操守也,范仲淹实为庆历年间之正大人物,恪守君子之道,奉行磊落之事,和而不同,矜而不党,勉力推行新政,竭力顾全大局,赢得了他的支持者和反对者的一致服膺,被称为“第一流的人物”。

以其有襟怀也。范仲淹气局超迈,胸次坦荡,集庙堂之忧与江湖之情于一身,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宦游所至,兴学育才,教化一方,广植读书种子,赓续一方文脉,如春风化雨,沾溉者众,获益者广,影响者远。

以其有嘉风也,范仲淹为官清白,自奉甚俭,家中平素“非宾客不重肉,妻子衣食,仅能自充”。范仲淹对四个儿子的考语是,长子纯佑得其孝道,次子纯仁得其志,三子纯礼得其静,四子纯粹得其略。

以其有传承也,范仲淹身后,次子范纯仁、四子范纯粹先后知庆州,多有惠政,泽被无数。从宋代起,当地百姓即在郡城建有“范公祠”“范韩二公祠”,祭祀不绝。“维庆有祠,邦民瞻思。庆山可夷,兹堂巍巍。”

生有祠,死有庙,大概是一方生民能够褒颂一个人的最高礼仪了,庆州百姓毫不吝啬地把这份褒扬给予了范仲淹和他的搭档韩琦,给了他父子两代五人。如果说滕宗谅在洞庭湖畔重修了一座岳阳楼,那么,范仲淹则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心中修建了一座巍峨的楼台。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站在岳阳楼上,凭栏远眺,心潮逐浪,览山览水,观人观我,我的胸中豁然一开,油然而生两个煌煌大字:天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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