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环县山梁时,最后一班公共汽车在路口停下。我攥着行李箱踏下车门的瞬间,远远眺望扬旗路口,那抹熟悉的身影早已伫立成永恒的坐标。父亲枯瘦的轮廓在暮色中微微佝偻,却始终保持着凝望的姿态,仿佛一尊守望游子的青铜雕塑。他眯起饱经沧桑的双眼,眼角的皱纹里盛满期盼,浑浊的眸子里闪烁着欣喜的光芒,那是等待多时后终于盼到亲人的欣喜与慰藉。
父亲总守在老地方,倚着那棵歪脖子槐树,他身上那件蓝色中山装,是我初领工资时买的,布料已被岁月漂洗得发白,即便后来我陆续给他添置了新衣裳,他也只在逢年过节才舍得穿,平日里仍固执地裹着这件旧衣,仿佛唯有这身朴素的装束,才契合记忆中那个沉默而坚实的身影。
“回来啦。”他掐灭手中的旱烟,布满老茧的手接过我的行李箱,低头向前走。山间小道寂静无声,唯有父亲的脚步声在碎石路上轻轻回响。我望着父亲的背影,记忆中的挺拔早已被岁月压弯,单薄的肩膀佝偻如弓,每一步都像是在丈量时光的重量。帽檐下,白发不知何时已爬满鬓角,在山风中微微颤动。雨后的山路格外泥泞,父亲脚下突然打滑,踉跄着险些摔倒。我慌忙上前搀扶,却见他迅速稳住,回过头叮嘱道:“当心脚下,别滑倒。”他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攥着行李箱,暴起的青筋在苍白的皮肤下蜿蜒。暮色中,这双布满茧子的手忽然与记忆深处的画面重叠——二十年前,同样的手掌曾温柔地包裹着我稚嫩的小手,带我走过无数个求学的清晨与黄昏,温暖了整条回家的路。
老家的土窑洞是我魂牵梦绕的港湾。每次归乡前,父亲都会仔细修补土墙上的裂缝,用干透的玉米秆将土炕烧得滚烫。窑洞里弥漫着柴火的香气,斑驳的土墙记录着岁月的痕迹。我常常凝视着墙面,试图寻找父亲修补时留下的掌纹,仿佛这样就能触摸到那些被时光掩埋的温暖。
曾经,我以为父亲永远不会老去,他的背影永远如山岳般巍峨。可如今,那道熟悉的身影渐渐变得蹒跚,像夕阳下即将沉没的山峦。记忆突然翻涌,八岁那年的雨夜,我发着高烧,父亲背着我在泥泞的山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雨水顺着他的脊梁往下淌,我趴在他宽厚的背上,听着他急促的喘气声,渐渐昏沉睡去。醒来时,我已躺在县城医院的病床上,父亲守在床边,眼里布满血丝,关切地看着我。
小时候,我总是追着父亲的背影奔跑,长大后,却只顾着奔向远方,将那道身影甩在身后。总以为来日方长,却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发现父亲的背影已渐行渐远。
暮色渐浓,父亲的背影与群山融为一体。白发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像一盏永不熄灭的灯,照亮我回家的路。